为什么唐人街看起来总有些怪怪的？

无论旧金山、纽约、洛杉矶还是拉斯维加斯，唐人街的亭台楼阁、龙饰栅栏门，能让人一眼就能认出来跟常规的西式建筑不一样。但对于刚出国门的中国人来说，这些过时、混搭的中国风与其说熟悉，更显陌生。

如同出生在海外的华人演员蹩脚的中文台词，人们对唐人街的印象也隔着文化的薄纱，有点认不出。我们以为无论到哪唐人街都差不多一个样，不是旅游景点，就是港版功夫片的背景。

唐人街究竟是怎么来的？

在认真研究温哥华和旧金山的唐人街过后，我发现唐人街跟咱想的还真不一样。早期的中国移民凭借智慧和惊人的忍耐，在极其不利的环境下建立了一个与西方世界平行的小社会。时至今日，两座城市唐人街的街道格局清楚地表明，这依然是一个饱受歧视的少数民族聚居区。

舞龙舞狮是很多唐人街的保留节目

01

温哥华唐人街：务实的定居者

美国探险家西门·菲莎（Simon Fraser）在1808年春天在原住民的协助下，从菲莎河（温哥华地区最重要的河流，以这位探险家的名字命名）上游的要塞乔治城出发顺流而下，经历36天全长520英里的艰苦旅程，一路到达入海口（现在的佐治亚海峡）。今天的温哥华唐人街就在那附近，在当时还是一片沼泽地。

新到的定居者总是务实的。对他们而言，这的地理位置很不错：港口不会结冰，便于海运，从港口顺流而上菲莎河沿岸的土壤想的肥沃，盛产三文鱼和道格拉斯冷杉（一种极适合用作房屋、船只建筑木料的树木），这些自然资源是建立锯木厂和罐头厂的优质原材料。

同时，出海口一带地形平坦，适合修建房屋，而且用地充足，可以大量种植英国人喜爱的园艺作物。再加上温哥华一带气候凉爽，在冷藏技术和长途运输出现以前，这里是乳品业的绝佳产地。

20世纪初的中国移民  ©The Canadian Encyclopedia

风景如画的环境很快被定居者视为一种资产，吸引着欧亚大陆、美洲的人来此定居。1880年代，加拿大太平洋铁路（CPR-Canadian Pacific Railway）建设促进了当地经济，因而吸引来大批中国铁路工。当年的不少华人劳工从美国来加拿大，他们早在1850年代就在菲莎河谷淘金，并在不列颠哥伦比亚省的巴克维尔（Barkerville）建设了加拿大第一个华人社区。

1860年，加拿大的华人数量达到7000名，其中很多都是CPR雇佣的修路工——一群饱受中国战乱之苦的南方农民，他们想在海外寻找出路，把钱寄回中国，然而19世纪末的温哥华对华人群体既不欢迎，也不迁就。

唐人街附近聚居着中下收入阶层男工，他们中大多数人一辈子都没能攒够回中国家乡的路费，也无法接家人来此团聚。面对这些梳长辫、穿搭扣布袍、满街嚷着乡音跑生计的底层中国人，白人难免萌生嫌恶。华人移民聚居于此，更多是迫于生计。

温哥华唐人街街景  ©江北

温哥华的唐人街最初看上去跟城市的其他地方差不多，了解一点加拿大历史你就会知道，华人移民在此聚居，不是因为偏好哪种特定的建筑风格，而是政治、社会和经济的需要。20世纪初刚到温哥华的华人穷苦无依，他们意识到必须团结才能在异国生存。清朝末年，中国南方已有发达的乡民互助保护慈善机构，它们跟白人社会相似，负责成员的葬礼，给附近的儿童提供教育场所，协会成员既有中国人，也有白人。

唐人街街景  ©江北

现在温哥华主街两边的许多建筑都是慈善团体的地盘  ©江北

温哥华的唐人街原先只是华人聚集的生活区，从街头熟食品店、南货店、从婚丧到宗教用品看，就知道这里的小生意主要是为本地人服务。只不过近些年慢慢成为旅游景点：老房子聚集的上海巷里竖起新标牌，上面详细地介绍本地华人社会的历史人物和故事。

温哥华唐人街主街上廉价的杂货店 ©江北

上海巷里写有本地历史信息的招牌 ©江北

02

旧金山唐人街：城市美化运动的产物

1906年的旧金山爆发毁灭性的大地震，接下来的大火把城市大部分地区夷为平地，住在唐人街里的居民当时几乎没受到周围社区的任何援助，危机过后亦如此。消防部门把能调用的资源全都集中在诺布山附近的富人区，甚至为了阻止火势蔓延还炸毁了唐人街的一些建筑。

1910年 重建后的旧金山唐人街

地方官把这场灾难看作是彻底推陈出新的机会。在烟雾散去前，就有人提议把唐人街永久性地迁出市中心，移到旧金山的东南角“猎户角”（Hunters Point），好让白人商家进驻这片黄金地产，夺走华商家族的地盘。（注释：猎户角是报废的猎户海军造船厂，被称为旧金山“最孤立的社区”。）

当时的美国正值“城市美化运动”兴盛之际，很流行白色外饰的建筑，干干净净，适合明媚阳光的加州。旧金山市长委托建筑师兼城市设计师丹尼尔·伯纳姆（Daniel Burnham, 1846-1912）起草一份规划，要把唐人街改头换面，变成白色城市的意象。

然而旧金山唐人街与温哥华不同，这的华商不仅富有，而且相当有势力。伯纳姆的草案遭到当地华人居民强烈抗议，他们利用自己的经济影响力威胁政府必须保留唐人街在原地，否则他们就要离开旧金山，带走生意，市政府见华商如此团结抵抗，只好投降。然而这样一来，怎么修复唐人街就成了问题。

20世纪中期的旧金山“新唐人街”建筑风格模仿老式的宗教建筑

当地名叫陆润卿（1870-1919）的华商聘请建筑师T·帕特森·罗斯（T. Paterson Ross）和工程师A·W·伯格伦为华人社区设计一批新建筑。尽管两人从未到过中国，但他们凭借图片揣摩唐人街的新面貌，由此创造出来的建筑风格既借鉴中国传统，又有美国人对中国元素的想象。未必准确，但这手法被旧金山市民欣然接受，并成为一种审美依据，甚至成为后来世界各地塑造唐人街的标准。 

二战期间，紫禁城夜总会更是成为了美国士兵的热门消遣场所

旧金山唐人街推出的混搭景观看似很复杂，但却十分坦诚：社区领导知道这里会成为一个旅游景点，要为游客们服务。所以，它要有那么一点点异国情调，但对美国中产阶级的白人来说又足够安全。

在唐人街消费，游客乐此不疲，于是各地也跟上这股潮流。唐人街的翻修让它在现代西方世界中毫不逊色，繁华、清洁、有秩序，有助于改善海外华人公众形象，但也造成人们对中国文化长期的成见和误解。

1980年代的旧金山唐人街

如今的旧金山唐人街，努力保持文化的原真性：传统与现代共舞，抵御绅士化，同时欢迎新变化。

城市正在致力于改善社区，包括引入壁画艺术、及时清扫小巷。最近颁布的法律限制了短期度假租赁，将Airbnb和VRBO等公司拒之门外，并对唐人街本地企业签订长期商业租约的房东提供经济激励。

旧金山现在有超过14000名居民住在社区核心拥挤不堪的单间宿舍，与邻居混用厨房和卫生间，其中大部分是华人，尤其是（不讲英文的）低收入和老年人，他们离开这里基本就无法生活。

不少出租的单人房属于违规建筑，租金也不便宜。北美其他城市的唐人街老居民也遇到类似的挣扎，一些城市正想方设法为这些人提供更好的经济适用房。

结语

你恐怕已经发现，虽然有相似的中国风元素，但不同国家地区的唐人街并非同宗同源；唐人街的风格也会因为审美标准的演变呈现出风貌上的变化。

阿姆斯特丹唐人街

伦敦唐人街 ©环球网

 加拿大蒙特利尔唐人街

日本横滨中华街 ©haipei

回到标题，唐人街混搭、蹩脚的中国风从何而来？

简单的回答是：

部分来自它当初的建设者，最初在海外定居下来抱团互助的华人群体。时代在唐人街上留下的印记在如今刚出国门的中国留学生、新移民看来，显得“过时”而且陌生；

还有相当一部分来自外国人对中国的想像和期待。比如旧金山的唐人街，那里的建筑一定程度上代表白人精英阶层的审美，运动倡导者认为这样的美化可以促进和谐的社会秩序，提高生活质量，有助于消除社会问题。

郭培设计的龙袍反映了人们对中华盛世的想象 ©Guardian

所以，唐人街才是这样一副不中不洋的样子。虽不符合历史，也不全是幻想，而是介于两者之间。尤其是当它被作为旅游景点宣传时，中国文化就成了一种被高度概括、简略的象征，哪怕跟今天中国人真实的生活毫无关系，彩绘门头、红灯笼这些符号本身也很容易让人看懂，一目了然。

唐人街，凝聚着前辈初到海外奋斗的历史，也是华人在海外独特历史文化中形成的建筑环境混合体。

参考文献

邦妮·楚伊，《美国唐人街：五个街区的人文史》（书籍）2010年。

Anthony B. Chan, Chinese Canadians. On The Canadian Encyclopedia, May 22, 2019

江北

城市设计特约编辑

英属哥伦比亚大学跨学科博士，伯克利城市设计硕士，现在温哥华从事地产开发管理工作，为政府和企业提供可持续发展相关的咨询服务。个人公众号：布拉格向北(UrbanistVancouver)，欢迎小伙伴来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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